第2736章 诸神闭门,仙魔问道
神霄世界天分三重,曰【大赤虚劫至真天】、【星渊无相梵境天】、【诸炁炼性律道天】。
【大赤虚劫至真天】是最高天境,高渺无上,藏于冥冥。无形无迹,没有具体的空间和时间。非对神霄世界有洞彻根本的理解,不得涉此天境。
若以神霄世界为树,以此重天境为神霄树的最高枝头,虎伯卿和帝魔君围猎姜望的那处混沌世界,便是一枚嫁接而来、系于此枝的果。
【星渊无相梵境天】是中央天境,星合诸世,天接无穷,为万界来处。
最早的神霄之门就推开在此,最先爆发的战争,也都在此重天境中。曦光、长夜、明月、时间对流、月门争夺……包括荆国的飞天堡垒,也都在此修筑。
所谓良夜美景,星河灿烂,都是此境风景,照映于下层天境中。
【诸炁炼性律道天】是凡阙天境。神霄生灵仰观云海群星,多至此而止,目不能远,亦不可更上。他们所讨论的“天极”,都在这重天境里兜兜转转。
整个神霄世界,无数生灵活动所导致的世界规则的演化,基本都是在这重天境里发生。
能够问鼎阳神的先天神灵,大多也诞生于这重天境。
秦国的“飞云”“盖海”,载【割鹿】和【霸戎】之军,便是自【星渊无相梵境天】下降,穿【诸炁炼性律道天】,鼓破层云,而至神霄苍茫之地。
因为神霄世界诸天自由的特殊性。
秦国要修筑的大城,当然不仅仅要墙高城坚,占据有利地势、囊括丰富资源。还得是能够征调大秦军队至此,往来不禁的城池……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神霄之门。
诸天势力也都以此为基础——不能竖天门者,不足以称制神霄大城。
神霄世界之大地,当下纵横三十三万里,随着此世的成长,还在不断扩张。
有四陆,曰“乾天尧洲”“金宙虞洲”“地圣阳洲”“玉宇辰洲”。
又有四海环陆,曰“东极惘海”“西极福海”“南极炎渊”“北极霜溟”。
此外还有四洲所环之内海,其名“荒泽”。
诸神为至尊神主所修筑的【曜真天圣宫】,便坐落在“乾天尧洲”,在始岁高原上,宫阙高耸,塔尖穿入云天中。
此时众神落座,代表神霄世界最强战力的十三尊阳神,都汇集于此,神念瞬息碰撞千百回,彼此争论激烈!
事实上曜真神主在苏醒的第一时间,就急召诸神,要确立神霄秩序。可惜睁眼遇袭,一触即溃。
【曜真天圣宫】里的这些先天神灵,都还没开始讨论要不要去援救神主,就必须要开始下一个议题了——
“作为神霄世界的原生强者,掌握着此世诞生以来的最高权力,要如何应对已经到来的神霄浩劫?”
先天所孕,谓之“神灵”;后天所修,谓之“神祇”。
二者在力量层次上并没有高下之分,当然神灵的后天成长更为艰难,而神祇会更依赖信仰一些……在先天神灵销声匿迹的现世,已经没几个人记得这种分别了。
但在最高武力都是天生地养者的神霄世界,先天神灵难免自矜高贵。
此刻落座殿中圣台、执掌相应神霄权柄者,共计十二尊,其名——
困敦、赤奋若、摄提格、单阏、执徐、大荒落、敦牂、协洽、涒滩、作噩、阉茂、大渊献。
还有一尊先天神灵姗姗来迟,名曰“乾哉”,穿一领青色的神袍,生得堂皇明贵,五官大气,体态挺拔。一直就站在殿门口,且始终没有坐下来的意思。
正在说些什么“神霄之事,神霄自决也”之类的话。
此尊相传是【大赤虚劫至真天】落下来的劫气所化,至今没谁能够验证祂的根底。
因为神霄世界的高速演化,也就这一百零五年的时间。诸神对于【星渊无相梵境天】,都不能说已经完全掌控,对于【大赤虚劫至真天】的探索,更是十分浅薄。
只是名为“乾哉”的此尊,向来特立独行。往时对于曜真神主,也是听调不听宣。却也没谁介意祂当下的姿态。
相较于现世人族与诸天联军一触即爆的碰撞,神霄世界过去一百零五年演化进程里的种种征伐故事,简直像小孩捏泥般幼稚。
在过往的时光里,先天神灵们也彼此相争,但从未有阳神陨落。
而当下【星渊无相梵境天】里炸开的烟火,消逝的虹光……每一尊都是比他们更强大的存在。
此世的先天神灵们,高高在上已久,俨然自居永恒。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感受死亡的威胁,生命本能的恐惧,荡漾在祂们的神性之海。以至于列座于此的诸神,不免有些进退失据。
说投诸天联军的也有,说投现世人族的也有,“主持神霄秩序、做战场裁判”之类的话,倒是没谁再提及。
至于放弃神霄,逃亡宇宙……多少还是不容易出口。
诞生于此世的先天神灵,与神霄世界有着至为亲密的联系。一旦离开此世,必然失去阳神位格。且这种弃世逃界的降格,几乎看不到重证的机会……不像幽冥神祇那样,合于诸天万界的最中心,自身位格虽降,神性却拔高了,因此有了迈向更高的可能。
对于这些先天神灵来说,不到山穷水尽那一刻,没谁会做这样的选择。
归根结底,这场诸天乱战才刚刚开始,怎么都得再看看情况。
“好了,别吵了!这样吵下去徒然浪费时间,到时候宫门被他们推开,就由不得我们再选。”
生得冷艳,以赤色小蛇为耳坠的【赤奋若】,用一柄玉如意,敲了敲身前的神树灯台:“我现在有一个想法,跟你们商量——”
“金宙虞洲太平道的天、地、妖三官,地圣阳洲的天绝剑主,玉宇辰洲的太素玉童,以及这乾天尧洲的先天神灵玄翳、春羡。”
祂问道:“这些都是神霄世界里,除我们之外的最强者,虽未绝巅,都有绝巅之望。在这决定神霄命运的关键时刻,是否有必要请他们过来,共商大计?”
神霄世界的第一缕东南风,胎结灵性,孕育了这尊先天神灵。
【赤奋若】天生有【清明风】的神通,大约也因此心清神明,在这种世界存亡的危急时候,瞧着还是比同坐的那些先天神灵冷静一些。
祂点名四大部洲的这些强者,但大家都知道,祂其实真正想要邀来商量的,只有三个——太平道的天官猪大力、妖官蛇沽余,以及天绝剑主柴阿四。
玄翳、春羡不过是真神境界,作为先天神灵,坐不上桌就没有硬挤的道理。
神霄世界有原生的妖族、灵族,以及林林总总不同族属千余种……像远古时代的现世一样,万族共存其间,唯有天庭高上。
在创造此世的时候,羽祯就已经洒下了无数的种子,静待它们在时光的滋养下生根发芽——除了人族。
太平道的地官“灵意行”,就是这样一位神霄世界的天生【灵族】。
其父为树族,其母为灵族,血统并不纯粹,故为族群憎厌,被弃于荒野。
是一只很有灵性的老猿养大了他。
长大之后加入一个妖族部落,很快就展现出恐怖的资质,一路飞跃,四十年就已得真,在金宙虞洲也是横行一时,被视作气运所钟的绝世天才。
后来因为一些事情,和太平道产生冲突,连败太平七吏中的喜、怒、哀,引来天官亲自出手。
双方不打不相识,他为天官的理想所折服,加入了太平道。
玉宇辰洲的太素玉童,则是更纯粹的神霄生灵,非人非妖非灵,也无关于羽祯所播撒的那些种子。
他是在神霄世界还未诞生、混沌之前的那个阶段,在茫茫“太素”中所孕生的灵光,于神霄世界开辟后,降生为一个似人似妖似灵的童子。
本该是先天神灵的资质,却迟了三十三年才诞生,显化为一个从未有过的种族童形。
抓住神霄初开、高速演化的机会,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,就修行到类于“真妖”的层次,绝巅几乎是必然会履足的风景。
此二者强则强矣,原生此世,“不识天数”,难在这“神霄浩劫”之前体现什么真知灼见。
倒是那三个当初开世之前被扔到此界的妖族,或能对诸天形势有更准确地认知,可以帮助祂们做出判断。
名为【作噩】的先天神灵,穿花衣,罩薄纱,佩金饰银。穿戴花哨,却很雄健。
祂坐在面相略显猥琐的【困敦】对面,面无表情地瞧着【赤奋若】,眼神相当锐利:“未履绝巅,岂见天之远?情况已经很紧迫,等不到他们的未来,没必要叫他们来浪费时间。”
头戴海蓝神冠的【大荒落】笑了笑:“我倒是觉得,不妨一议。无论做什么选择,多看看妖族的底细,问问他们的诚意,总不会错?”
【作噩】的眼睛转过来,几乎是钉在【大荒落】的面上:“海族无冤皇主占寿的‘无常飞甲’借道荒泽,兵临【星渊无相梵境天】,我们都看得见——你已经做出选择了吧?”
祂蓦地起身,身上佩饰叮叮当当地响:“人族必然视此为【曜真天圣宫】的选择,而你擅自牵连我们!”
“早在门开前夕,无冤皇主就在封神台上借梦应水,我没有拒绝的余地。但说来说去,我也只代表荒泽,和我自己。”
【大荒落】双手一分,不慌不忙:“你【作噩】若是已经有了选择,不妨绑了我,送到现世人族的刀锋前——只是现世势力众多,未知你要入哪处灵牌,为谁家做奴仆?”
【作噩】瞧着祂:“青穹天国广纳万方,诸神合流,没听说谁是奴仆。倒是封神台下,谁能自主?蝉惊梦‘奴神’之号,难道是做善事修来?”
【大荒落】笑了笑:“好过现世先天神灵都绝迹,尽是些‘受国所敕’,一纸诏书便飞灰。”
“曜真神主的下场,大家也已经看到了。人族根本不把我们当做可以平等交流的对象,只有逆之则亡的威慑。”
祂坐得端正,其声朗朗:“我早就得到蝉惊梦的承诺——我等孕生天地,本灵自由,不必受封,而能得神台供奉。投向诸天,则我亦诸天一部分,神座仍然高举。投向人族,不免锁链加身,进退从命。做神还是做狗,诸位自决吧!”
【作噩】面无表情:“狗在哪里都是狗,神在哪里都是神。跟你投谁无关,只关乎你的本性。你说的蝉惊梦,是那个诈欺北淮营先登覆亡、险至黄雀部族灭绝……所以被妖皇雪藏的蝉惊梦吗?”
“今启此尊,又欲坑陷谁家?”
祂摇了摇头:“青穹神尊超脱无上,大牧帝国雄踞现世,不是妖界那囚笼可比。倒要问你——究竟笼中关的是狗,还是草原上奔跑的是狗?”
与【作噩】对面而坐的神灵【困敦】,这一时扶膝而直身:“神霄世界百花齐放,千族竞姿,是现世传说才有的风景。若此战胜者为现世人族,则万界混同一色,究竟有几分可爱?人族只有‘现世’和‘现世之外’,而神霄岂非‘诸天’?”
祂向来不甚端庄,是诸多先天神灵中,最没有野心的一尊。此刻却有十分严肃:“我等亦非人,纵往现世,只会被捏作泥塑。”
相较于【大荒落】所摆出来的条件,【困敦】一开口,才算是站在神霄众神的角度,打中了关键。
诸神一时目光交错,各有所思。
“诸位稍停。”名为【摄提格】的威严神灵,有着琥珀色的眼睛,高大的身形像一块石头矗在那里,此刻抬眼。
祂审视地看着【作噩】:“看样子你已经选好位置,完全站到了现世人族那一边。但我有一点好奇——你真的是【作噩】吗?”
【摄提格】边说边起身:“祂在神霄世界最深沉的夜色里诞生,深爱这个千姿百艳的世界,祂的选择应该不会只有祂自己的考量。就在去年的时候,祂还跟我说——”
“好了,不用再说了。”【作噩】掸了掸花衣一角,平静地截停了【摄提格】的质疑,顺便抬起手来,做了个‘暂停’的手势。
妖族的确在神霄世界有更多先期优势,对【曜真天圣宫】的渗透,也更进一步。
在场这些先天神灵,会明牌支持妖族的,怕有过半之数。
剩下也基本都是在观望中,立场摇摆不定。
仅以言语,是不可能再争回什么的。
所以祂“不再论”。
这件花衣的颜色,如见秋而衰。此后有狼纹显在衣上,曳地化作了神袍。
此神袍花纹繁织,显贵高上,有典型的草原风格。
神袍之下神灵的身躯也发生改变,【作噩】那张大家都很熟悉的脸,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的样子。
变成一个削瘦但冷峻凌厉的男人。
“本尊亦不想再浪费时间。”
“【作噩】已死,是我登神替之。”
“我乃大牧帝国王帐骑兵统领,苍狼部骑帅那良,你们也可以叫我……‘忽那巴’!”
曾经的黄河天骄,前途无量的大牧将才,有机会靠自己登临绝巅的存在。为了决胜神霄战场,提前走上青穹天国,继承了护法狼神之神位。
兼具王庭和神国身份。
在大牧建国以来,祂是第一尊直接参与军队、把握军权的神祇!
大祭司涂扈亲自出手,凭借青穹天国的推举,在神霄之门推开的那个瞬间,帮他悄无声息地替占了【作噩】。
大牧帝国的神霄战争,是从【曜真天圣宫】开始。
此刻这位忽那巴负手而前,气息不断暴涨。虽然瘦小,却仿佛不能被此殿容纳。
其昂直的身形似一柄凌厉军刀,切开了诸神复杂各异的视线:“我知道你们或多或少都已经跟妖族接触过,有些已经缔结了前约,还有如【大荒落】,已经在事实上参战——没有关系,我们的接触毕竟晚了一些,若自此回头,牧国不咎前事。”
“你们也不妨好好想一想,妖族已经被关锁了好几个大时代,困在笼中寸步难出,是否真有挑战现世的能力?他们给出的许诺固然花团锦簇,其中能够实现的,究竟有几分!”
“妖族给你们的承诺,牧国都能给。妖族不能给的,牧国也能给。且这些都必然能够实现。我以大牧苍狼骑帅、青穹天国忽那巴的身份,称量此言!亦只此一句。”
“战场形势瞬息万变,此战是山倾蜉蝣,本尊怕晚去一步,就赶不上分食妖皇之筵。所以没有太多的时间留在这里。”
“现在开始表决——我要求【曜真天圣宫】,从这一刻开始,向大牧帝国宣誓效忠!”
祂的眸光在殿中巡回:“谁反对?”
这次苦心登神,掩饰身份在始岁高原经营,本来大有所图。想以最小的代价,掌控【曜真天圣宫】,赢得神霄世界原生者的支持。
神霄世界的原生者,反过来也可以影响神霄世界。
倘若四陆五海尽都为人族举旗,神霄世界的世界意志也会向人族倾斜。
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。【大荒落】坚定地站在诸天联军那一边;【困敦】似狡实执,应该也跟哪方达成了协议,咬定“百紫千红”不放;【摄提格】也大约是得到了妖族的提醒,已经对自己的身份生疑……
本来还有慢慢拉拢分化,在【曜真天圣宫】里掌握更多权柄的过程。
但荆国上来就把曜真神主杀了,且对齐了神霄时间、此刻正以倾国之势大战于月门。
这边就再不能走慢悠悠的路。
所以祂撕破面具!
大牧帝国有在【曜真天圣宫】里纵横捭阖的设计,亦不乏以草原铁蹄踏平始岁高原的凌厉。
在对这些先天神灵的拉拢上,妖族的确下手更早,也更下功夫。
那就不必再以短击长,玩什么夺权游戏……牧国是带着军队来的,要用铁蹄来叩门!
“竖子狂妄!”
一直就站在大殿门口的【乾哉】,这时猛然昂起头来,遍身窜游劫电,怒不可遏:“杀了本世神灵,阴替其名,暗潜身份,搅乱【曜真天圣宫】……被揭穿了还敢在我们面前如此狂妄!以为殿中尽是你家养的猪狗吗?”
“须知诸天皆有生之灵,万界尽自尊之魂。”
祂提起电光错织的长枪:“我等生来骄傲,不受人族的威迫!”
嘭!
就在【乾哉】的身后,有一尊极致黑暗、散发着毁灭气息的神像,悄然升起。
高大神像的头顶位置,站着一个全身裹在灰色厚重长袍里、连眼睛都不露的人。
一尊神像,一尊人,一点声音都没有。
可是随着此尊的降临,整个辉煌灿烂的【曜真天圣宫】,都骤然黯淡了几分。
此诸外神像也,见神为烬。
实力强大的【乾哉】警觉回头,【诸外神像】却是一个巴掌就甩了上去!
如山如海的神力澎湃在【乾哉】身周,可是那个漆黑的巴掌,带着极致的毁灭力量横扫。
太直接,太霸蛮。
黑色吞咽了一切。巴掌所过之处,万般神性尽湮灭。
空中只留下一道清晰的、符合【乾哉】身形的白痕——
而这尊特立独行的先天神灵,却在大殿之中倒飞,不断地吐出神血,洒落一路枯枝败叶般的神性碎片。
当那些属于【乾哉】的神性碎片都被撕开,才显出一尊遍身雷纹,额有牛角妖征的神祇——
【乾哉】早已经死了,被用来制作混沌世界的胎衣,成为困锁姜望之囚笼的原材。
缝其神性为衣,替名而至【曜真天圣宫】的,是妖族阳神【夔彻】。
祂怀着和那良同样的目的,用了相似的手段,来到始岁高原。但因为晚一步暴露,所以能够大义凛然地声张。
因为不能暴露自己的力量,所以呼喝却不真正出手,想着挑唆其祂神灵先来厮杀……不可谓演得不出众。
但在为了毁灭神祇而诞生的【诸外神像】之前,祂的掩饰毫无意义。
食肉者最能分辨肉质的不同。
苍瞑一巴掌就将祂扇出本相来。
然后【诸外神像】走进了天圣宫。
姜望观河台上坐道的十年,亦是【诸外神像】屠神灭法,威名赫赫的十年。
这尊代表毁灭的神像走进殿中,顺手拽住大门的把环,将天圣宫的大门,缓缓拉上了。
站在神像头顶上的男人,终于掀开了兜帽,露出略显苍白的面容,却还闭着眼睛——在他睁眼的那一刻,必然要有神灵陨落。
时至今日苍瞑还是不喜欢说话。
但那良正在殿中,可以替他言。
“既然大家意见这么不统一……”
那良拔出腰刀,笑了笑:“我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,聊好了再出去。”
高阔的大殿此刻显得如此逼仄,辉煌的天圣宫骤黯如冥渊。
来自大牧帝国的两尊绝巅,一个挡在门口,一个站在殿中……两尊包围了十二尊!
“啊呀……忽那巴!不要这样凶狠地看着我,我不是你的敌人。”
以赤蛇为耳坠的【赤奋若】,在这样的时刻,从圣台上娉婷起身:“忘了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——”
“在下,湘夫人。”
“受大楚太祖所敕,治于湘江。”
“今奉左帅之命,提前进入【曜真天圣宫】,交结有道神灵——”
“噢,我随身还带了些……山水敕书。”
祂撕下代表【赤奋若】的神性外壳,显为一尊身姿绰约的宫装美妇,举着灵光环绕的一大迭敕书,笑眼温柔:“诸位若是觉得青穹神国不太合适,楚地辽阔,有的是地方敬奉。将来与国同举,未尝不能尊极现世。”
神道是牧国的主战场,但在楚国也有悠久传承。楚国不会在这个战场抢牧国的主力位置,却也要主动地承担一部分责任……分一杯肉羹。
苍瞑仍不言语,那良只是一声叹息:“我替一个,妖神替一个,湘夫人又替一个——锣鼓喧天的天圣宫,竟然凋敝至此,叫我哀心!”
大牧帝国的护法狼神环视一周,终于露出狼的眼神:“那这些……可一个都不能再走丢。”
长相本就猥琐的【困敦】,这时候眉头沉得根本展不开。
在这一幕出现之前,祂最多就是觉得,可能已经有两三个先天神灵,先一步投降了哪方势力。
万万没有想到,死都死三个了!死得悄无声息,连绝巅溃灭的天地反馈都被掩盖——从这一点来看,还是曜真神主够强,死得人尽皆知。
现在祂环顾四周,只觉剩下的这些先天神灵们,看起来也都个个可疑,不知暗中都有什么动作,究竟归属何方……
【困敦】有心作怒,却恨意茫然。
有心为神霄,可神霄真还与祂有关吗?
神灵所居的始岁高原简直处处漏风!
新生世界的统治者们,在绝巅的战场只是新兵。
……
……
【曜真天圣宫】大门紧闭,整个神霄世界,四陆五海,亿万生灵,迟迟未有等到始岁高原上,所谓“最高意志”的宣声。
中央天境,【星渊无相梵境天】种种令神霄生灵惊惧的变化,却是一再发生。
百年超高速度的演化,羽祯最初播撒的种种,当然还有始岁高原上,【曜真天圣宫】有意无意的引导……四陆五海都发展出了相当程度的文明。
这文明之焰虽也高举熊熊,但在贯穿两重天境的裂世雷霆之前,仍然太过微弱,飘摇如萤火。
一刀剖开玄龛关,斩出人族战士归途的重玄遵,耐心等到最后一位战士飞离逃生通道,这才施施然捏碎刀光,转身踏进了神霄之门。
他走最直接的路,不用太赶时间。
银白色的大门之后,是一片灿烂星空。
“你知道这一刀意味着什么吧?”王夷吾的声音响在耳边。
重玄遵漫不经心地回眸,看到身量极高的大齐勇毅将军,穿着一身墨绿色的战甲,驭马踏空而来。
那是一匹足有两丈高、双眸眸角各带赤焰一缕的龙鳞妖马,已经纯化了妖性,并不担心在战场上受到妖族压制。
马上挂刀又挂弓,此人坐得标枪也似,面无表情,只说道:“神霄速胜还好,一旦陷入漫长的拉锯战,一旦有惨烈的难以承受的牺牲,就一定会有人把矛头指向你。”
“因为你在关门和救人之间,选择了救人。”
“玄龛关里活下来的数字,会在另一个战场失去。”
“你这个愚蠢的选择,让人族付出了更多的代价!”
“这种声音不是谁能够压得下去的,这种声音必然会存在。这就是人性本身。你懂我也懂。”
他明明有很多的情绪,语速却也像是被快刀精确地分割过,每一句都规整。
就像他坐在马上,每一个动作都是军人的典范。
大齐帝国现在通用的新兵训练图谱,就是用他的动作来作为范本。
重玄遵静静地看着他,只问:“你怎么来了?”
王夷吾单手提着缰绳,另一只手提着大枪,瞧来威风凛凛:“我随大元帅征神霄,请调三万骑为先锋,特来助你冲阵——事已至此,我们唯有击破诸天联军的防御,建立无人可以质疑的武勋,才能将你在神霄门前的选择淡化。”
他的声音很平静,好像胜利对他唾手可得。
军神的关门弟子,这些年势头很好,屡著战功。
天子曾对左右说,“此吾盖世战将。”可见对他有何等期待。
至于天子对左右说的话,是如何能传出来……最好别问。
重玄遵笑了笑:“我一直觉得,‘勇毅’这个将军号,挺难听的。”
“我先一步来寻你,我的军队还在后面,需要——”王夷吾皱起眉头:“什么意思?”
话音未落,连人带马已经开裂!
什么勇毅将军、龙鳞妖马,血腥、哀嚎、惊怒、痛心……无一不真。
但重玄遵白衣飘飘,就从这开裂的中间走过,就在铺开的刀光中,漫步而前。
“没什么意思。”他淡声说:“在战场上脱离军队,这不是王夷吾能够做出来的事情。你让我失去了跟你闲聊的乐趣。”
刀光是一条线。
一条笔直的、分割长空的线。
线的尽头有一只手,那只手属于一个收线的人。
穿着一身不甚规整的冕服,襟带都系错了,将衣领拉得很开,露出伤痕累累、但肌肉分明的胸膛。
如此威严而又贵重的的服饰,像是胡乱堆在他身上。
君王的冠冕,都穿出了浪荡子的感觉。
可他又绝不浪荡,他的表情是认真的。而眼神略有好奇,带着对重玄遵的不加掩饰的疑问……他好像永远都有疑问。
或者不能再说“人”了。
因为他已是万界荒墓的仙魔君。
在人为恐怖天君,在魔为仙魔君……这些年来静坐魔宫,在诸天几乎淡化存在的田安平!
整个万界荒墓,号称“诸天所堕”,漫长岁月里也不知积累了多少天魔。
但所有天魔里,唯有继承了不朽魔功的那八位,才能称名“魔君”。
他们也是公认的最强最尊贵的天魔。
身怀不朽魔功者,天然就会对其他魔族产生压制,亦能在不朽魔功之中获取强大力量,还可以在魔功的助力下高速成长。
堪称魔族的“天命所归”“气运之子”。
田安平和重玄遵,同在齐国的最顶级天骄之列,同为大齐顶级名门的公子,曾经在齐国的时候,当然也不可避免地有过交集。
在不同的场合,见过不止一次。
如今久别重逢,却是重玄遵一刀将他斩出本相来。
而他的五指慢慢收紧,毫无波澜地收走了这条刀光之线。也收走了交织为尸体、鲜血的污秽的线。
“幻魔君的假面,是绝不会被识破的。按理来说,你的道途最多与他持平,不应该例外。”田安平有一种认真讨论问题的语气,好像他和重玄遵并非相逢绝巅战场,而是邻座于稷下学宫。
他诚恳地问:“我很好奇,你是依靠斩妄做出的判断吗?”
“我已经给过你答案了。”重玄遵则有些提不起兴致的懒散:“我不是因为斩妄才成为重玄遵——”
他问:“你是因为什么才成为田安平?”
他是如此的心不在焉,但随口一问,就问到了关键。
田安平这个人非常奇怪。
堕魔是不可逆的事情。从人族到魔族,是根本性的认知的变化。在各种意义上都不再是之前的那个人。
可他给人的感觉却是如此怪异——
他在成魔之前,成魔之后,好像并没有变化。
明明他已不是他,可是当他走到面前来,你还是会觉得……他就是他,他就是田安平。
或许自我认知从来不会改变他要做的决定。
为人或者为魔,被谁爱过或者被谁恨过,经历过什么没有经历过什么,好像都没有关系。好像一生经历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影响——这怎么可能?
可他的确就这样存在着。
好像他生来就是如此,死去也是如此
或许他比魔更魔。
“这也是我长时间都在思考的问题。”田安平显得兴致盎然:“倘若我能研究明白,我是怎么成为田安平的,或许我就可以知道,我该怎么成为重玄遵,成为姜望,成为世上的另外一个人。”
此时此刻不断有光影偏折,虚空像一条奔涌的河。
两尊绝巅相对悬立在事实上并不移动的虚空之上。
那不断曲折的是重力,不断奔涌的是线条。
他们早就开始交锋。
“做自己不好吗?”重玄遵问。
“重玄遵有绝对的自信,从不想要成为别人。”田安平很有兴趣地跟他分享、讨论:“但对我来说,我是谁不重要,是不是田安平无所谓,重要的是我能不能拥有不同的观察世界的眼睛。从人到魔,我的世界多推了一扇窗,的确看到不同的风景。但这还远远不够——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的秘密,在狡诈地躲避我。”
重玄遵道:“这个世界没有秘密。我走到哪里,哪里就有答案出现。”
“你不觉得这本身就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么?”田安平兴致勃勃地看着他:“为何你生而斩妄,为何我充满好奇?”
“生命的特殊和命运的偶然吗?”重玄遵若有所思:“不错的问题。”
“我很愿意跟你交流,我对你很感兴趣,因为你是真正的聪明人。这世上的力量不全然依靠力量,思考也是强大的力量。”
田安平赞不绝口,又微微地笑:“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吧?你知道我说的事情……那种情况会发生。”
“什么情况?”重玄遵似笑非笑。
田安平好像全然不在意重玄遵是不是在逗他,回答得很认真:“你在玄龛关救了很多的人,在那一刻被视为英雄。可是一旦战局不利,你又会变成罪人。千夫所指的罪人。倘若人族战败,你更要遗臭万世。”
“嗯,你说得对。”重玄遵仰看远处,而一轮巨大的明月在他身后升起,明月照白衣:“那又如何呢?”
“我喜欢这个回答!”田安平满意地点头:“你让我想起来,我在辅弼楼做研究的那些日子……我研究中的你,就是会这样回答。”
“你研究过我?”重玄遵看回他。
“很珍贵的样本,不是么?整个齐国,值得我深入研究的人……”田安平张开双手十指,低头看了看,确认般地道:“只有十七个。”
“我却没有关注过你。”重玄遵道。
他不关心那十七个都有谁,他也不关心田安平。
他在明月之下没有再走,但月相世界里一切都向他涌来。田安平只是其中的一卷潮汐。
田安平笑了:“这也是你会说的话。而且我相信出自真心。你不是装腔作势的那种人。你智慧,优雅,又强大,坚定。”
“我该引你为知音了!”重玄遵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。
“一起坐下来喝一杯?正好我有些问题想向你讨教。”田安平却很认真:“我知道你最爱喝的酒,是昌国的【千秋】。我特意让人给你准备了。”
“你的事情不做了?”重玄遵笑了笑:“我是说,你出现在这里,拦住我,应该不是喝一顿酒就能交代过去吧?”
“我和你同时消失在战场,两边谁也不亏什么。”田安平道:“我还要跟谁交代?”
“啧!”重玄遵摇了摇头:“你这样的人,竟然会为魔族出征。”
“就像我也会为齐国征夏。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。”田安平摊了摊手:“我会这样做,因为我想要的,能够在战争里获得。”
他莫名地笑:“人有时候必须要面对选择,但每个选择都是错的。”
他问:“你拒绝同我饮酒论道吗?”
在他身后升起一尊戴着恐怖面具的魔尊虚影。
虚影一晃,从中又走出一尊仙气氤氲、魔气缭绕的魔君。
对于田安平这种存在来说,思考等同于力量,对世界的认知,等同于他的强大。堕魔的这一步,带给他观察世界的全新视角,也的确将他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。
这种本质的强大,更胜于【万世有缺仙魔功】带给他的助力。
有的人因为魔功而强大,而他只需要一双观察世界的眼睛。
重玄遵轻轻地摇头:“别说什么两难的选择,别说什么‘都是错的’。你其实和我一样,从来没有做过选择。你会怎么做,从一开始就很明确。”
就像田安平对重玄遵已经有深刻的了解,在这一刻,重玄遵也深刻地了解了田安平。
巨大明月如悬镜在虚空,照得恐怖魔尊和盖世仙魔都纤毫毕现。两尊魔相之前的田安平,亦是如此真实具体。
“我们都是走直线的人。”
“在某种意义上来说,我们都在走捷径。”
“只不过对的成了重玄遵,错的成了田安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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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35盟的名字我一时找不到,下回再感谢……
周五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