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0章 嫡庶
囚室里的羽林军披头散发、灰头土脸,连身上的甲胄都被狱卒剥去,只余下里面的无袖褡护。
他抬头看着陈迹,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,一时间没敢贸然说话。
金猪眼珠一转,背着双手,斜睨陈迹:“陈家小子想逞英雄?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?这里是我内廷诏狱!救你一个已是不易,约定里可没说要救这些人,别让我为难。”
陈迹拱手道:“还请金猪大人高抬贵手,在下定有厚报。”
金猪环视着周遭囚室,指着里面一个个寒门将士冷笑道:“我密谍司诏狱里,若自己有本事,早就出去了,不用你救;出不去的都没甚本事,你救他们又有何用。”
说罢,他看向面前囚室里的羽林军:“你叫什么名字,家里做什么的?”
羽林军忐忑不安的站起身来:“小人林言初,家父是丰台县佃户,祖上曾在万岁军效力,当过伍长。”
金猪嗤笑一声:“佃户之子,难怪你出不去。”
他又看向另一间囚室:“你叫什么名字,家里做什么的?”
囚室里的羽林军十只指甲都被狱卒揭了,只低声说道:“小人李光,家父是东城王记绸缎坊的染工,祖上曾在五军营效力,当过百户。”
金猪不屑道:“破落户。”
李光低下头去。
金猪斜睨陈迹:“还要救么?”
陈迹再次拱手:“大人也知他们冤枉,寒门子弟能进羽林军已是光宗耀祖,还请金猪大人高抬贵手,看在他们祖上曾为朝廷效力的份上,给他们一条生路。”
“谁没为朝廷效力似的?”金猪冷笑两声:“不过既然你开口了,那我便将这笔账记你头上了,你替他们还。”
陈迹应下:“好。”
囚室里的羽林军如梦初醒,一个个来到铁栏旁激动道:“谢谢金猪大人!”
金猪不耐烦挥挥手:“谢我做什么?我要你们这些破落户的感谢有什么用?”
羽林军们改口:“谢谢陈大人!”
金猪唤来狱卒,神色厌弃道:“将甲胄还给他们。记得送出太液池,莫叫他们在太液池里瞎晃悠。”
陈迹看着一个个羽林军抱起甲胄急匆匆离开,生怕金猪反悔。
金猪见人走净,笑着拍了拍陈迹肩膀:“我还担心你太耿直,不愿意配合我假意演戏、收买人心。挺好,有长进。”
陈迹站在幽暗漫长的甬道里,看着黑暗深处轻声道:“我要走的路太长了,一个人只怕走不远。”
金猪也忽然唏嘘起来:“谁说不是呢……来人,将方才那二十四名羽林军的卷宗拿来。”
密谍去琵琶厅取来一本账簿,他接过来一页页翻看着,笑吟吟道:“拿走吧。如今这世道多是忘恩负义者,绝不能只施恩不施威,恩威并重才能将他们牢牢抓在手里。但凡有人敢对你阳奉阴违,这里面的东西就能将其置于死地。”
陈迹低头看着金猪手上的账簿,沉默不语。
金猪见他不说话,漫不经心道:“怎么,觉得这么做太卑鄙了?”
陈迹笑了笑:“没有,只是一旦拿出这些东西,旁人自然知道我与司礼监暗通款曲,适得其反。”
金猪轻叹一声:“随你吧……”
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精致的檀木盒子,思忖再三、肉疼再三,最终还是神神秘秘的塞进陈迹手里:“一定要好好修行啊!在这京城里,有时候便是寻道境也使不出劲来,再厉害的大行官也抵不住神机营一轮齐射,弩机、弩床也能将行官射烂。”
金猪话锋一转:“但以你之天赋,若哪天真能登上神道境,便是当面找陛下与内相索要郡主,他们又能如何?到时候,全天下都会给你九分面子。”
陈迹好奇:“为何是九分?还有一分呢?”
金猪笑了笑:“总得给人家留一分遮羞吧。”
陈迹低头打开檀木盒子,却见里面躺着一只小小的阳绿戒指。
金猪赶忙将盒子合上:“莫在这里看,这是哥哥我前些日子从工部郎中家里抄出来的,好不容易才躲过解烦卫搜查。他娘的,解烦卫里就林朝青那老小子最难缠,吴秀怎么把他调回京城来了!”
陈迹手中握着那只盒子,他早先也只听说过阳绿翡翠似乎能帮助修行,自己却从未用过:“大人,这翡翠为何不给天马?”
金猪嗐了一声:“他如今门径已至瓶颈,自己能悟便能跨过天堑,悟不得的话,要翡翠也无用。”
陈迹好奇道:“阳绿翡翠与人参有何区别?”
金猪笑眯眯道:“一只小小的阳绿翡翠戒指,能顶二十支老参的作用,但价格却是百支老参的价格,你可知为何?”
陈迹摇头:“不知。”
金猪笑道:“行官若想吸收老参,要先将老参切片,分十余日煮成水喝,太慢太慢。阳绿翡翠却不受此制约,可在顷刻间化为境界。也正是因为此物,世家大族的行官才能修得比旁人更快。那羽林军李玄若不是有齐家翡翠资助,怎么可能三十岁便跻身寻道境?”
“原来如此,”陈迹将檀木盒子收进怀里,却不打算自己用。以此物换得人参,价值更高。
金猪提醒道:“出去之后你要小心陈家二房。”
陈迹抬头:“陈问仁如何了?”
金猪卷起账簿,塞进宽大的袍袖里:“陈家二房陈礼治去见了吴秀,吴秀出面保了陈问仁。”
陈迹疑惑:“渎职之罪确凿,怎么保?”
金猪嘿嘿一笑:“陈家交了一个朝廷通缉已久的太行山匪出来认罪杀头。他们解释,陈问仁当日下午偶然发现这太行山匪的踪迹,为了抓他才耽误了时间。如今陈问仁不仅没罪,反倒成了剿匪英雄。小子,这便是世家,跟他们斗,必须要有一击毙命的筹谋,不然总会死灰复燃。”
陈迹点点头:“原来如此,看来陈问仁要官复原职了。”
金猪压低了声音:“李玄砍了二房外戚赵卓凡,他们拿李玄没办法自然要拿你出气。二房当家的陈礼治是个阴狠毒辣的主儿,两个儿子陈问德、陈问仁也不是省油的灯。如今陈家大房一直没有子嗣,二房说不准哪天接了陈家,到时候你的日子就难过了。”
如今陈家家主陈鹿池为大房一脉,只有一个儿子陈礼尊,陈礼尊却膝下无儿无女。
陈鹿明为二房一脉,曾官居户部尚书却被景朝陆谨刺杀,其子陈礼治接了家业,膝下两个嫡子、一个嫡女,还有一位庶子陈屿。
陈鹿民为三房一脉,早年因病去世,留下陈礼钦这一脉。
陈迹思忖片刻:“多谢大人提醒,我会小心的。”
金猪挥挥手:“去吧,太液池外还有人等着你呢,他们在门外等很久了。”
……
……
陈迹出诏狱时,正是傍晚。
夕阳裹挟着暖风扑在面庞上,他下意识抬手挡住远来的柔光,眼睛一阵酸痛。
陈迹揉了揉脸颊,跨过白玉桥一路向南。
太液池外,却见小满和张铮蹲在一起,不知在嘀嘀咕咕什么。
张夏站在一旁的红墙灰瓦之下的阴影里闭目养神,稀罕的事她竟换掉了火红色的衣裙,换上一身白色箭衣,上绣缠枝莲团花,袖口以白布条缠紧。下身穿白色宽松马裤,裤腿到膝下才束紧。
少了几分胭脂气,多了几分英气。
张夏并未与人闲聊,嘴巴轻微翕动,似在默念着什么。
听闻脚步声,小满赶忙抬起头来,惊喜道:“公子,你可算出来了!”
张铮冲上前,拉着陈迹上下打量:“身上有没有伤,他们没给你上刑吧,你不是密谍司的人吗,怎么还把你关到最后?”
陈迹笑了笑:“有事耽搁了……朝廷如何处置高丽使团?”
小满小声嘀咕道:“公子这时候还惦记什么高丽使团,他们害你在诏狱这种鬼地方待了一天一夜……朝廷里的事,你得问二姐。”
陈迹看向张夏,却见对方还在默念着什么。
张铮乐呵呵笑道:“自打你把修行门径给了她,她便没日没夜的修行,一句话都不愿多说。早先她一炷香能默念两遍,如今默念极其娴熟,已能一炷香四遍。”
陈迹心中思忖,自己一炷香只能念一遍,而且十遍里还有三遍念错字,错一个字便前功尽弃。
他计算着张夏的修行速度:“若以二姐这默念的速度,一天念四个时辰,七十余天便能念够一万遍……也不知一万遍是不是先天的门槛?”
张铮笑道:“她每天何止念四个时辰?除了吃饭睡觉,八个时辰恐怕都有,也不嫌烦。”
此时,小满见张夏还没念完,高喊道:“公子先别管二姐,快快快,来跨火盆。”
陈迹转头看见不远处放着一个铜盆,铜盆里装着满满当当的稻草。
小满掏出一支火寸条,蹲在铜盆旁吹燃稻草。等火势烧到最旺时,陈迹被张铮拉着从火盆上跨过。
夕阳下,小满拍手笑道:“城隍老爷保佑驱邪避祸,霉运快走!”
陈迹笑起来:“怎么还端了个火盆来?”
小满瞪大眼睛:“公子说得这叫什么话,下九流出狱才没人接,你可是有家的,还有兄弟姐妹,当然要有火盆接。”
陈迹一怔。
张铮拉着他往棋盘街走去:“走走走,跨完火盆还要接风,去棋盘街李记吃一碗热腾腾的猪脚面线,这叫‘洗脚上岸’。”
小满瞪他一眼:“会不会说话,我家公子是被人冤枉的,洗什么脚、上什么岸?要吃珍珠白菜豆腐汤,清清白白!”
张铮想了想:“那就去‘便宜坊’!”
此时,旁边响起突兀声音:“皎兔带人搜了会同馆,在高丽世子行囊里又找到了以马钱子制成的墨锭,人证、物证俱全。如今朝廷勒令高丽使团不可出会同馆半步,阁老们在商议如何处置他们,敢以死算计天朝,必有严惩……但援兵高丽之事似也提上日程,毕竟我朝需要高丽从旁牵制景朝,也不能真的坐看他们失国。”
陈迹、小满、张铮转头看去,却是张夏已经念完一遍,回答了陈迹最开始的问题。
张铮哈哈一笑:“这时候就别惦记劳什子高丽使团了,他们自作自受。走走走,去便宜坊吃珍珠白菜豆腐汤。”
张夏忽然说道:“不去便宜坊,去陈家吃。”
张铮疑惑:“去陈家干嘛?”
张夏笃定道:“就去陈家。”
……
……
夜色下,四人穿过府右街,敲响陈府侧门,可他们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回应。
张夏抬手一指门缝,一抹无形剑气穿过,竟从门缝处切断门闩。
小满瞪大眼睛:“二姐这才修行几天?”
张夏随口解释道:“现在剑气恢复有些慢,一天只能用这一次,或许到先天境界会好些。”
她推开门扉,却见门里有小厮坐在旁边椅子上,正不知所措的看着陈迹等人:“你……你们怎能硬闯?”
张夏径直往勤政园里走去,杀气腾腾道:“陈家人回自己家宅子,下人守在门口却不给开门。小满,扇他。”
小满哎了一声。
她箭步上前,左手抓住小厮领口,右手左右开弓,扇得小厮晕头转向。
张夏沿着石子路往里走,头也不回道:“小满,你们住在哪间院子?”
小满松开小厮,蹦蹦跳跳的为张夏领路。
陈迹与张铮看着张夏那副杀气腾腾的模样,面面相觑……这哪是来吃饭的?
到了陈迹所住的银杏苑,张夏坐在石椅上面朝院门。
陈迹疑惑:“你这是……”
张夏平静道:“等人。”
半柱香后,却听门外传来嘈杂脚步声。
哐的一声,有人将院门一脚踹开,大声怒斥道:“都给我滚出来……”
踹门者是位身穿灰布衣裳的嬷嬷,她抬头看见院中张夏,气势忽然一窒:“你是何人?”
张夏坐在石椅上冷声道:“你又是何人?身为陈家下人,敢踹主家的门?”
那嬷嬷下意识往身后看去,让出她身后一位气度从容的妇人。
妇人身穿杏黄色对襟绸衫,头戴金银丝编成的发罩,覆盖假髻,发髻上又插着一支翠绿的翡翠簪子。
她缓缓踱入院中,两名小厮搬着一个绣墩放在院里,她这才施施然坐下开口:“张二小姐,妾身在徐阁老寿辰时见过你,却不知你今日到访我陈府,可有拜帖?”
陈迹拱手道:“是我邀请他们来的,无需拜帖。”
妇人笑了笑,神情倨傲道:“我陈家庶子何时有资格邀请外人来家中做客了?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个规矩?”
张夏慢条斯理道:“二夫人,宣德二十一年,内阁首辅齐言乃庶出,宣德皇帝陛下曾因其勤于政事,赞曰‘法理不外乎人情。若嫡子不肖,而庶子贤能,当以家业付庶子,以全宗族’。”
‘二夫人’王氏亦引经据典道:“宁神宗欲立宠妃郑贵妃所生庶子为太子,遭首辅齐言劝诫‘祖宗家法,立嫡以长。皇长子当正储位,贵妃虽贤,不可乱序’,这可是齐言齐阁老自己说的,想来他也知道嫡庶有别呢。”
张铮与小满神色一肃,硬茬子。
张夏神色不变:“我大宁律有云,嫡庶子男,分析家财田产,不问妻妾婢生,皆以子数均分。”
王氏又笑道:“大宁律之户律亦有云,“庶子窃爵者,杖八十,夺爵。嫡妻年五十以上无子者,方可立庶长子。”
一人说继承家产,一人说继承爵位。
彼此都是精通规矩的高手,见招拆招谁也占不得上风,若再继续辩论下去,只怕到明早也辩不出结果。
王氏温声道:“张二小姐,何必趟这遭浑水呢?”
张夏平静道:“二夫人,先帝乃藩王庶出。”
王氏面色一变。
她拿起手帕沾了沾嘴角:“早听闻张二小姐聪慧过人,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。只是,你来为我评评理,我儿陈问仁为缉拿盗匪误了时间,却被人不问青红皂白鞭刑一百,这是何道理?陈迹身为陈家庶子,不助自家兄长,却助齐家外人,这又是何道理?所谓兄弟之情,天性也,陈迹此举,岂不是悖逆人伦天性?”
张夏认真道:“太行山匪陈锋曾啸聚五百盗匪,把持官道烧杀掳掠,无恶不作。后遭万岁军围剿,其改名换姓,于嘉宁二十七年悄悄入京,隐匿在碾子胡同。二夫人,敢问他购入宅邸的一千三百两银子,是谁给他的?另外,他进京之后,是谁给他做的户籍?”
王氏下意识攥紧了手中帕子,面上却若无其事道:“这我哪里知道?”
张夏又说道:“嘉宁二十九年冬,陈锋在城隍庙外密会一王姓男人,其当夜便潜入东城周员外家中,杀周家一十四口,夫人想知道他密会的谁吗?”
王氏面色又一变,起身便走:“张二小姐背靠徐家,好生了得。”
小厮、嬷嬷们面面相觑,来时气势汹汹,走时却草草收场。
小满怔怔道:“就这么走了?”
张夏解释道:“她急着遣人去杀人灭口呢。”
张铮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,又转头看向张夏:“原来你是料到陈家二房要为难陈迹,所以才非要来陈家吃饭?”
“小满做饭我饿了,”张夏闭上眼睛,继而嘴唇翕动,默念经文。